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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山台語詩人楊登贊     蕭義崧

 梅山文教通訊第43期,刊登了一篇楊登贊先生的大作:第一期補充兵受訓記要,這是一篇台語四句聯體裁的長篇敘事詩,敘述他被徵調入伍接受新兵訓練的經過在軍中的遭遇以及心情的轉折。透過這篇長詩,我驚訝地發現,雖然我比他慢了二十年入伍接受新兵訓練,但在軍營中的遭遇以及感受,竟然和他詩中敘述的幾乎相同,因此對這篇長詩有一種感同身受的親切感。例如詩中說的:

 每早起床整內務,時間真短無外久,棉被四角像豆腐,欺人正經有功夫

  使我回憶起年輕時在成功嶺受訓,起床後必須在幾分鐘之內將棉被疊得像豆腐一樣的四角形,否則班長肯定會找你麻煩。最後一句意為:欺負新兵實在欺負得很夠,相信受過新兵訓練的人都會說:這一句說得真好!

  又例如對官長的觀感:

 若看官長生銹面,乎你看著黑暗眩,自己鎚鎚無要緊,勞冷新兵足認真

  發音為ㄏㄧㄣˇ。意思是說:這些官長,包括班長或排長甚至連長,一看到他們那副嘴臉,就幾乎要昏倒,你不要看他們是笨蛋老粗一個,但是在凌虐新兵這方面,卻很有一套。在這裡他用了三個形容詞都很傳神,第一個是用生銹面來形容這些官長,真是貼切!一個人知識程度差,但逮到機會時卻會整別人,然而說他是壞人卻又不是壞人,台語的生銹面就是在形容這樣的人。楊登贊先生對台語有高深的造詣才能想得出這樣貼切的形容詞。北京話中找不到和生銹面相當的形容詞。

  第二個形容詞黑暗眩(ㄏㄧㄣˇ)是說眼前發黑,天旋地轉,也比用北京話的昏倒更細膩和更有諧趣。第三個形容詞勞冷是介於尋人開心凌虐之間的一個形容詞,沒有凌虐那麼嚴重,但卻比尋人開心」更加的「整人」,在北京話中同樣地很難找到和勞冷同樣意思的形容詞,可見台語比北京話細膩。接著談到軍中的基本教練:

 起初共款的訓練,豎置操場日頭煎,一樣動作做數遍,撫到仍要拖駛連

  發音為ㄎㄧㄚˇ,發音為bXˋ。這一段是說:在烈陽之下,這些立正稍息等基本動作一直重覆地做,一直做到使人無法形容的狼狽。在這裡用拖駛連形容得很生動,拖駛連另有作家寫成拖屎連,試想一個人渾身屎尿的視覺畫面,豈止一個狼狽可以形容?很多台語形容詞都是有視覺畫面的,因此很生動。

  詩中也談到夜間訓練,就是等你睡到晚上兩三點時,突然一陣哨聲響起,值星官宣佈全連在幾分鐘之內必須集合完畢:

 緊急集合上煩惱,吹哨失燈暗颼颼,腳節衫褲總穿好,要去夯槍煞搜無

  颼發音為ㄙㄛ,腳節就是綁腿,發音為gㄧㄚˊ發音為ㄙㄚ。全句是說:最煩惱的就是夜間緊急集合,在一片黑暗中要趕緊將衣褲穿好,綁腿打好,等全部穿戴好了,要去拿取步槍時卻發現步槍不見了。」他的詩常會呈現這種又緊張又有趣的畫面,這一定是因為夜間禁開燈光,在混亂之中別人錯拿了他的槍所致。讀到這裡令人啞然失笑,但作者當時卻是緊張萬分。

  受訓的日子都很難過,只有星期日才能輕鬆一些:

 若是禮拜較輕鬆,家屬面會入營房,帶來食物真多項,大家共食做夥談

發音ㄋㄚˇ,發音ㄐㄧㄟˇ,做夥談就是一齊聊天。雖然入伍受訓是這樣地飽受折磨,但作者還是認為:

 男兒當兵有較好,人生體驗會增多,遇到代誌知通做,不免序大來操勞

  發音m序大發音ㄒㄧˇ,序大就是長輩。以上四句是說:男兒還是要當兵,這樣才會有更多的人生體驗,才會培養出獨立性格,遇事能自行處理,不必父母來操心。

  這篇長詩,相信只要經歷過新兵訓練的人看過之後都會心有戚戚焉!對我來說,它打開了我如煙的塵封往事,早已模糊的成功嶺記憶,一時竟如潮水般的湧上心頭。一面讀著長詩,一面讚嘆:啊!生銹面,這樣形容班長真是太神了!棉被四角像豆腐,欺人正經有功夫,這又說出了我的心聲。撫到仍要拖駛連,這就是我對基本教練的痛惡感覺啊!這篇長詩有很多地方都能引人共鳴,而能引起讀著共鳴的詩,不就是一篇好詩嗎?

  寫詩比寫文章困難得多,非有相當才情不足以成詩,而寫台語詩又比寫華語詩困難,這是因為台語到現在為止都不能算是書寫的語言,要將台語寫成文字並非易事。更何況寫長詩又比寫短詩困難,先不說台語詩,即使是華語詩中的長詩也很少,寫得好的長詩更少,可說是屈指可數。中國有史以來至今三四千年,優質的長詩絕不會超過十首。例如東漢的孔雀東南飛(敘述焦仲卿與其妻生離死別的故事,總共1755個字)和唐朝的長恨歌(詩人白居易描寫楊貴妃的故事,總共2401680字),在文學史上都很有名。

 楊登贊先生這篇新兵訓練長詩總共3842688字,四句一聯,全部有96副四句聯。這樣的規模不可謂不大。放眼台語詩界,像如此長篇的台語詩非常罕見,至今較有名的只有白河邱瑞寅先生於十多年前寫的一首吳志高傳,此詩總共2841988字,是敘述清朝同治年間(距今一百多年前),嘉義一位好漢吳志高的故事。作者邱瑞寅先生,台南縣白河人,現年76歲,是一位台語詩人,曾在嘉義市開班,以國中小台語教師為對象,專授台語文字學。

 茲列舉吳志高傳中前面一小段,來比較楊邱這二位詩人風格的不同:

故事要講吳大老,姓吳名牆字志高,道光六年來出世,血跡是佇糞箕湖

糞箕湖洋庄很多,伊厝庄頭是潭底,老父名叫吳梓歲,兄弟計共有五個

志高排行是第四,自細聰明擱伶俐,家境很好有讀書,有考秀才無入圍

生來義氣志剛強,允文允武一條龍,維護鄉里很猛勇,大家敬伊是英雄

一個族親吳振坤,橫行鄉里硬軟吞,聯庄無人敢過問,很驚惹虎命不存

志高看到過未去,欺壓善良無了時,無想里人攏家己,面責振坤莫相欺

  全詩也是四句聯格式,但風格與楊詩有很大的不同,在這裡看不到強烈的情緒,全篇只是在敘述一個故事,也沒有俚俗道地的台語,例如楊詩中的生銹面黑暗眩勞冷拖駛連等字眼。假設一個不懂台語,只會北京話的人來讀這首詩,仍能看得懂其中的百分之九十五以上,因為只有等幾個字看不懂而已。但是如果他用北京話來唸楊登贊的詩,將會發現有很多地方都看不懂,因為在楊詩中俚俗道地的台語很多。

日治時期台南市有一位詩人許丙丁(1900-1977)極有才氣,他在二十幾歲時作了幾首台語詩都作得很好,例如其中一首安平懷古詠懷鄭成功

 霸氣消沉浪未平,洪濤時作伍胥鳴,可憐一片紅城影,儘是當年血染成

這是一首七言絕句,此詩氣勢磅礡,水準並不遜於唐詩三百首。但可惜其中沒有任何一句俚俗道地的台語,若用北京話來唸,絕對感覺不出是台語詩,一定認為是華語詩。的確,這首詩根本就是華語詩!只不過是用台語發音而已。許丙丁也曾寫了一部台語神怪小說小封神,長達八十多頁,簡直是封神榜的姐妹作,內容很精采,充滿了想像力,由小封神以及他的詩,可以看出許丙丁很有才氣。但他對於台語文學的貢獻卻很有限,因為他所作的台語詩其實都只是台語發音的華語詩。而他的力作小封神我從頭到尾用北京話來唸,也可以很順利地看完,所以同樣地也只是一部台語發音的華語小說。

  如果台語文學都是許丙丁式的文學,用北京話來唸也通,那麼在台語逐漸式微,北京話卻大行其道的現在,人們當然會用北京話來唸這些作品,如此一來這樣的台語文學怎麼能發揮保存台語的功能呢?我們絕不能忘記,台語文學和台語詩肩負著一個使命,就是在台語逐漸式微的現在,要保存並發揚台語!因此凡是不具備這種功能的台語文學和台語詩,都不是台灣人所要的!

  以這個觀點來看,楊登贊這篇新兵訓練長詩的價值顯然在吳志高傳之上,理由是楊詩有保存台語的功能,而邱瑞寅的詩這樣的功能比較有限,更何況楊詩也比吳志高傳更能引人共鳴。  

  一直以來在台語詩界有一種現象,就是很多詩人都不敢在詩中使用俚語,深怕會被人認為粗俗而降低了詩的水準,甚至於被人譏為打油詩。因此我們可以理解,為何邱瑞寅先生的吳志高傳整首詩裡面幾乎都找不到俚俗台語的原因所在了。

  然而,在詩中使用俚語就是粗俗嗎?俚語是很鮮活的語言,比起那些文謅謅的用語,更能呈現詩人真實的感情,也能給讀者更大的感動。我讀楊登贊的新兵訓練長詩時,心中起了很大的共鳴,原因就在於那些形容得很傳神的台灣俚語。而這一點在邱瑞寅的詩中就很欠缺,雖然看完之後我對於吳志高的英勇事蹟很欽佩,只是總覺得詩味未免太平淡了,文謅謅的用語,怎能激起我們心中的波浪呢?

 

  不過楊登贊的詩中有一句:狂到鬼要幹尻倉(ㄎㄚ ㄘng就是屁股似乎不妥,這個字是粗鄙的字眼,不宜入詩,就好像在英詩中也不能將fuck寫入詩中是一樣的道理。除了這個小瑕疵需要修改之外,退伍之後的部份若能再精簡一些,以聚焦於軍中受訓的遭遇。那麼這篇長詩將會是很有感動力的台語好詩。

  楊登贊先生生於1932年,對於台語文字學有很深的造詣,曾於十餘年前在梅山文教基金會擔任鄉土語文教師,對於台灣民諺也極有研究,於1998年出版台灣民諺集韻註釋2008年又出版一本台灣生活文化語集,還有很多其他有關台語研究的文章散見於梅山文教通訊,對台語的保存及發揚有很大的貢獻。他是一位溫文儒雅的長者,至今依然充滿了活力,他在兩年前曾花費幾個月的時間學習泰國語,這種旺盛的學習精神實在很令人佩服。

   去年他利用餘暇抄錄某些書刊中的有趣謎語和幽默小品,一年之間竟集成厚厚一冊,估計至少應有三萬多字。別人抄錄的是枯燥的佛經,他抄錄的是有趣的幽默小品,這顯現他深諳追求諧趣的生活哲學,同時也有一種鍥而不捨的精神,試想手抄三萬多個字,需要多大的毅力?相信一般人很難做得到。他的毛筆字寫得極好,台灣民諺集韻註釋這本書中,每一條諺語他都用毛筆書寫,所寫的字極為秀麗,絕不輸專業書法家,這些字呈現出來的美是讀他這本書的另ㄧ種享受。

一般的台語詩人很少在詩中使用俚語的另ㄧ個原因,是因為台語很不容易書寫,尤其是俚語更難書寫。上文已經說過,拖駛連另有作家寫成拖屎連,尻倉(ㄎㄚ ㄘng就是屁股),也有人寫成腳撐,寫法並沒有統一,所謂的台語文字學」中的上千個字詞,其實都有很多種不同的寫法。這些台語文字學家」們,據我所知目前在台灣至少有幾十位,每一位都堅持自己的寫法才是正確的,從台灣光復一直爭論到現在,幾十年過去了,台語越來越式微了,但他們的堅持依舊,以致到現在台語仍然沒有統一的寫法。

就算他們達成統一的見解了,例如「屁股」都同意寫成「腳撐了,台文還是行不通,原因是台語中有些字,本來就是有音無字,他們卻硬要加上漢字,例如「攬ㄍㄚ 足 ㄢˇ」(抱得很緊)這四個字,由於「ㄢˇ」這個音找不到漢字,所以就有人造出「止周」這個字來表達。據估計像這類台語文字學家」創造出來的怪字至少超過一千個。

另外台語中的罕見字也很多,例如「鳌媳婦」(就是ㄎㄧㄤˋ腳媳婦,鳌發音gㄠˊ)的「鳌」就是一個罕見字,台語中這類罕見字有一千多個。

創造出來的怪字加上罕見字總共在兩千個字以上,而目前讀到高中畢業(總共12年)也才學會三千多個漢字,如果說為了書寫台語必須再另外學會二千個怪字和罕見字,豈不是還要再花費三、四年以上的時間?這當然是不可能的,因此以純漢字來書寫台語根本就是一條走不通的死胡同。

我們何不參考日本人的智慧呢?在日文中絕不會勉強所有的日語都要用漢字來表達,例如」的日文是「見る」(音ㄇㄧ ㄌㄨ˙),日本人絕不會為了ㄌㄨ˙這個音,去找一個漢字來代替。所以台語的趴趴走」,何不也藉用平假名,寫成「ぱぱ走呢?媠(真美,媠發音ㄙㄨ一ˋ)何不寫成真すィ」呢?這樣台語的書寫問題就解決了!畢竟記住五十個平假名比去記兩千個罕見字容易太多了!而且這樣的台文顯得多麼地優雅和高尚!因為平假名散發著草書的優美

台語容不容易書寫事關重大,如果台語書寫不易,則台語必逐漸式微,最後淪於滅亡!而沒有台語,臺灣人也就消失了,就好像平埔族語消失之後,平埔族就跟著消失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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